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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弋舟:在余烬中重燃至六十度

文艺批评 2022-03-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学报 Author 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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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李洱的《应物兄》是2018年出版的最引人瞩目的长篇小说,今日推送青年作家弋舟对《应物兄》的精彩评论。在弋舟看来,《应物兄》是专属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小说。“应物兄们”不是索尔·贝娄所写赫索格,不是洪堡,不是拉维尔斯坦,我们的应物兄,在物种上就是一个“专类”。他遵循自己尊敬的芸娘的教导,“半认真半敷衍地消磨于其中”,“要学会用六十度水煮鸡蛋”,这宛如一个闪闪发光的时代箴言。应物兄们已无意于“三立”之不朽,徘徊在知行的困局里。李洱凭此勾勒出了经历了八九十年代转折的一个知识群体的精神样貌,那种专属于“此辈”的“六十度”的虚无,撼人心魄。李洱也在“六十度”的准则里找到了中国小说新的可能,让小说在浩荡的时光里经世致用,平衡亢奋与沮丧,去煮时代这枚巨大的鸡蛋。六十度因而也成为小说的目标、方法和尺度。

本文原刊于《文学报》2019年3月28日,感谢“文学报”公众号授权转载!



大时代呼吁真的批评家


弋舟


◆ ◆ ◆ ◆

在余烬中重燃至六十度

——《应物兄》阅读札记

◆ ◆ ◆ ◆


那天,应物兄所崇敬的芸娘找他谈话,劝他去读一些小说,劝他去翻阅史料。芸娘说:“神经若是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对于身心是不利的。沮丧有时候就是亢奋的另一种形式,就像下蹲是为了蹦得更高。一个人应该花点时间去阅读一些二流、三流作品,去翻阅一些枯燥的史料和文献。它才华有限,你不需要全力以赴,你的认同和怀疑也都是有限的,它不会让你身心俱疲。半认真半敷衍地消磨于其中,犹如休养生息。不要总在沸点,要学会用六十度水煮鸡蛋。”


这段话发生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书写在《应物兄》的848页,大约是全书的五分之四处,那煮鸡蛋的水,此刻也仿佛正在六十度波动。然而,这之前,一锅水并未经过漫长的加热,它一开始便是恒温的——“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正是一个震荡在六十度的开篇。


我不知道这个开篇过了几手,是处心积虑,还是信手拈来。但我如是想象:当李洱祭奠完母亲,于返京的火车上打开电脑再次从头写起时,这个句子便是他此番书写意外顺畅的灵光与吉兆。我想象,彼时的小说家,正在六十度的心情里。冷却十度,人会无可无不可,再降,是绝对的厌弃与沮丧;升温呢?蠢蠢欲动及至沸腾,我们就会失去《应物兄》。中年的李洱身在温和的虚无里。他蛰伏在时代水深火热的现场,十三年来,对“下蹲”的姿势保持警惕,回避“蹦得更高”,自觉地“有限”。


以一个温和的虚无来给小说开篇,是李洱修为小说多年的心得。马尔克斯不就常常这样写他的第一个句子吗?起始,仿佛已经写了大半部书,仿佛婴儿垂老泪,初啼发旧声。这不纯然是一个小说的技术问题。这样的作家提笔之际,有如子在川上,时间之水不舍昼夜,早已浩浩汤汤。大水漫灌,小说家李洱开始“没来由”地说起。潜台词是:世界早已如此,那个“六十度之前的世界”,我们没能力也无必要溯及,重要的也许还在于——已经没有了兴趣溯及。由之,以“时代脉络”的线索来解读《应物兄》需要谨慎。尽管,对于过往年代的书写的确构成了这部大书突出的特征,其与当下的映照确乎也微言大义。但这一切,被李洱恒温在了“六十度”里,他“应物”而“齐物”,等量齐观地陈述着幻象般的事实,或者事实般的幻象。大河浑然,你无从指认此刻的涟漪是从哪一刻开始有了分野,甚至,你也放弃和平息了去分野什么的妄念与虚火。


李洱


这里面有种温和的“认”。李洱认了。不辩驳,顶多饶饶舌。所以,《应物兄》也不是《红楼梦》。《红楼梦》可不认,葬花吟,好了歌,大荒山,无稽崖,明喻暗喻,藏不住也没想藏。《应物兄》鲜见藏不住,唯一的马脚,是那匹白马。此马一出,白驹过隙,应物兄每每必然难得地有了“态度”,这态度,却是白马非马,恍兮惚兮。恍兮惚兮成为应物兄唯一藏不住的态度,强加于他一个立场就是对于他的误解。但我认可《应物兄》和《红楼梦》同在一个谱系。应物兄这种命名的方式,都与甄士隐、贾雨村一脉相承,此中机巧,便是汉语本身的机巧。它拒绝转述,携带着自身包罗万象的密码,只在专属的语境之中会心达意。不同的是,《应物兄》六十度,《红楼梦》至少六十九度,一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还将其瞬间烧到了沸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是个带有强烈修辞倾向的精神事实,而李洱的“写了十三年,坏了三部电脑”,却纯然只是一个物理事实,将之噱头化,不免会造成对这部书“意义”的误伤。曹雪芹会让编辑动手涂改吗?李洱的态度则是:我说得很清楚,想删就删,想改就改。


这让李洱此番的书写呈现出令人不安的“反动”。他不仅颠覆着我们对于“巨著”偏见般的神圣想象,譬如呕心沥血、字字珠玑,而且对于“写作”这件现代以来已经部分达成共识的事情本身,也构成了挑战——它,真的有意义吗?由之,对于意义的消解至少是怀疑,构成了《应物兄》显豁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李洱不仅将自己与曹雪芹区别开来,也站在了与马尔克斯不同的阵容里。没错,是“阵容”,的确有着这样的一个阵容经久不息,老庄必然于此留下过身影,布列东和阿波利奈尔似乎也曾混迹其间,但经典与主义的派头,终究都比六十度距离沸点与冰点更近了一些。


李洱“温吞”得令人惊讶。鉴于他已有的文学声望以及身负的文坛期待,能够抖落清爽,用尽武库装备只为自毁武功,便可被视为一桩重大的文学命题。或许,我们并不需要再有一本《红楼梦》,再有一本《百年孤独》,“应物”于这个时代,我们需要的,或许正是一本《应物兄》。面对时代之复杂之急遽之庞大,李洱给出了“虚己”的对策。他用八十万字的容量盛放他所能旁及的所有知识、罗列他所能感应的一切世相。据说字数的容量一度达到两百万字,我完全相信,在“虚己”之觉悟下,两千万字李洱也能写将下去。


“人们写了那么多小说,像火苗,像火焰,作家不得不写另一种小说,以便冲淡前一种。所以他就失败了,谁也不再记得他。今天使用的语言,每个季节都会过时……不是我辍笔不写作了,我仍在写我没有完成的东西。”这是来自胡安·鲁尔福的絮叨。相较于那些“像火苗,像火焰”的小说,李洱“六十度”的选择呈现出同样的薄凉取向。这是神奇作家共同的抉择。不同的是,身在一个旷世的悠久文化里,中国的李洱所面临的问题,注定要比墨西哥的鲁尔福复杂得多。


鲁尔福Juan Rulfo

墨西哥作家和摄影家


“无有始终”,大约正是世界投射于李洱内心的倒影。太多庞然大物周而复始,太多琐屑尘埃去了又来,太多的心碎便再无心碎,太多的欢愉也几无欢愉。“知识”只是“知识本身”,“世相”也只能是“世相而已”。当李洱在1040页写下“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这个确凿的结尾时,他完全能够并且可被允许重新写回第1页的不确定性里——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


这也不是小说技术,不是脑筋急转弯的智力游戏,这是中年李洱轻盈又浑重的抒情,是他合一的知与行。恍兮惚兮中,有李洱也不忍直视的大悲。到头方见事如麻,整部书中那些真的、仿真的注释中,混杂着这样的一些条目:小区便衣——志愿者;门头沟——北京门头沟区。凡此种种,都要让人停下来回回神:他这是要干吗?他解释给谁看?他预想的读者是谁?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注释能够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吗?解释的尽头难道不是语言的空转?他如此郑重其事,竟是憔悴和犯傻的样子。那个被戏谑与反讽打上了标签的小说家,在和什么对视与角力?


应物兄认了。但是且慢,他所崇敬的芸娘教导他:要学会用六十度水煮鸡蛋。多年以后,一个绕不开的困境在应物兄面前展开:你,究竟要“虚己”到何种程度,才配得上敬爱的芸娘的教导。 


芸娘是不会过度担忧自己这位弟子持续在沸点高位运行的。运行在思想的沸点里,转头也会运行在红尘的沸点里。应物兄不是一个具有“沸点性人格”的人。三十余年后,应物兄重温这番教导,也许恰是一个满意的自诩,那个往昔一度亢奋到沮丧颓唐的应物兄,已然在时间的洪流中完成了对自己的拨乱反正。他不仅吞咽了,而且差不多也消化了。于今,昔日的矛盾已逆转为沸点的反面,所有迹象都在指明,他可能会持续地降温,冷下去,于某个时刻,冰点可期。他仍然在行动,和光同尘,为人随时俗,论事有古风,但行动的热情远不如“先生们”的古风盎然,更遑论“卡尔文们”的时俗豪迈;他按部就班,不作奸犯科,其实也已无意于“三立”之不朽,徘徊在知行的困局里。李洱在此勾勒出了一个群体的精神样貌,那种专属于“此辈”的“六十度”的虚无,撼人心魄。由此,整部以“普遍性”取胜的《应物兄》,竟弥漫着无从回避的“特殊性”。


特殊性里的“应物兄们”,当年需要降温的你们,如今需要升升温。艰巨的是,由退而进,如今的升温之困,远远要大于昔日的降温之难。烧开的水凉下来终究是寻常之事,而凉了的水重新预热,关乎令人伤感的智勇。这个过程中,“应物兄们”需要面对的,是时间本身的疤痕,是生命既定的分寸。他们需要克服的,是创痛性的特殊经验,是“知识”周而复始后,重新被检验并拿来再一次实践、再一次进行大范围社会交换所必然导致的深重厌倦。


忽忽三十余年过去,芸娘当年的教导,于今不期然已换了主旨:“六十度”不再是唯一的命题,更为紧要的是——煮鸡蛋,你得去煮鸡蛋,还要煮熟鸡蛋。昔日之规劝成了今天之鼓励,“六十度”悄然成为了事功所需,成为了一个需要勉力爬升方能持守的光明面。这便是应物兄们今日微温的积极与关切,遥系三十余年前的承诺。你要在余烬中重燃,一度一度爬升。辛苦了,应物兄。当你爬升到那个温度之时,守恒也许将不再艰难。 


索尔·贝娄 Saul Bellow

的三本书

《赫索格》、《洪堡的礼物》

和《拉维尔斯坦》


差不多在这个意义上,《应物兄》是专属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小说。镜鉴之下,“应物兄们”绝不是赫索格,不是洪堡,不是拉维尔斯坦,我们的应物兄,在物种上就是一个“专类”。我压根不相信外国人会真的读懂《红楼梦》,我也要怀疑李洱会奢求所有人都读得懂《应物兄》。复杂之处还在于:李洱想过“读懂”这件事吗?“读懂”差不多就是件沸腾的事了。芸娘的教导多年后依然回旋,“半认真半敷衍地消磨于其中”,宛如一个闪闪发光的时代箴言。这是芸娘的方案,会不会也是李洱的方案呢?方案之中,“劝他去读一些小说”赫然在列……


世界熙来攘往,有一个中国小说家终于称准了斤两。这是退烧后的认知,是大的自信与自在。李洱是绝不会判小说死刑的,他在一个六十度的准则里找到了中国小说新的可能,让小说在浩荡的时光里经世致用,平衡亢奋与沮丧,去煮时代这枚巨大的鸡蛋。这是不折不扣的创造,《应物兄》抵达了中国小说一个从未兑现过的阈值。这是只有李洱才可以完成的任务,他的禀赋与气质,他所处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他所经历的具有无与伦比的特色的时代,他所吞下的,和他所消化了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好似一个奇迹。


《应物兄》之后,一个新的中国小说形制诞生了。它将不仅仅排除异己,它还将排除自己。相信我,你现在读到的,是你所能看到的“仅此一部”的那种小说,这种无可复制的小说,大致还有《追忆似水年华》,还有《尤利西斯》,它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那支笔只能交在一个特殊的人物手里,然后,让他仿佛可以永远也写不完;标配则是:它们还要经常性地承受“乏味、过长,被评价过高”(罗迪·道伊尔)诸般严峻的判词——就像是对生命这一事实本身的质疑。


《追忆似水年华》第一、第七部

和《尤利西斯》


在应物兄内心与芸娘地位等同的,还有那位早逝的文德能,他也有一句令应物兄终身难忘的话:“你们要先行到失败中去,你们以后不要去当什么资产阶级。”在我看来,这就是“六十度小说”的注释,是它的目标、方法和尺度。


本文原刊于《文学报》

2019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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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山泉杏荷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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